AI主權神話：誰在AI競賽中真正擁有「主權」？
主權AI的地緣政治新時代
2025年5月底，美國總統特朗普率領三十多位美國科技巨頭CEO，出訪多個阿拉伯海灣國家，促成逾六千億美元的合作協議。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等海灣領袖高調宣稱，他們的國家將成為中東地區獨立、創新AI研發的樞紐。諷刺的是，阿聯酋的G42（該國AI戰略控股公司）不僅是法國推動的歐洲AI生態系統夥伴，同時又與NVIDIA及其他美國企業在本地合作——「主權AI」的地緣政治時代正式來臨。
其實，「科技主權」並非AI時代才出現的概念。早於2000年代，中國就開始討論「網絡主權」。但真正令各國對AI主權產生強烈渴求，是在特朗普政府2018年對中國發動貿易戰之後。當時，美國科技公司大量依賴台灣生產的晶片，隨著中國對台灣態度日益強硬，外界開始憂慮一旦台海爆發衝突，全球AI產業鏈會否斷裂。拜登政府時期，美國更將提升本土晶片產能、限制高端GPU出口中國，列為國安重點。雖然特朗普政府其後撤銷了部分相關規定，但對華GPU出口禁令依然維持。
美中對抗升溫，加上特朗普政府高調宣示AI霸權，令歐洲及全球各國都擔心在AI競賽中被拋離。於是，「主權AI」成為各國AI戰略的核心。
「主權即服務」：科技巨頭的新生意
大型科技公司早已洞悉各國對主權的焦慮，並主動塑造「主權科技」的話語權，甚至將之打造成一種「主權即服務」（Sovereignty as a Service, SaaS）的生意模式，滲透科技產業三大層面。
首先，NVIDIA CEO黃仁勳公開宣稱：「每個國家都需要主權AI。」NVIDIA積極在全球各地——由丹麥、泰國至新西蘭——鋪設晶片及硬件基礎設施，打造所謂的「AI工廠」，將自然資源與能源轉化為「智慧代幣」。
其次，雲端服務商如Amazon Web Services、Microsoft Azure及Google Cloud，紛紛推出「主權雲」方案，不僅針對政府，甚至開放給企業用戶，提供資料加密、本地化等主權控制選項。
第三，在AI模型及數據標註層面，開源及多語言AI亦被吹捧為推動數碼及AI主權的重要基石。HuggingFace等公司強調，開源AI可為各國帶來自主、創新與信任。多國政府積極資助本地語言模型的開發，例如南韓宣布投資735億美元，利用韓語數據打造「主權AI」。多語言模型不僅被視為經濟增長、商業發展及文化保存的利器，更成為主權神話的一部分。
「主權」換來的，真的是控制權嗎？
理論上，數碼主權應該讓國家、地區或社群掌控自身數碼命運。但在「主權即服務」模式下，所謂「客戶」其實是出讓了部分主權。
以NVIDIA為例，表面上是以土地、能源和資源換取AI基建，但NVIDIA同時涉足雲端服務、自家AI模型開發，甚至負責培訓沙特、印度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將這些服務一併打包出售。各國政府及企業透過NVIDIA API及雲端服務使用其AI模型，亦等於讓NVIDIA有機會收集本地高質素語言及文化數據，進一步優化自家多語言模型。這些數據的「合法」用途，往往被包裝成提升本地AI能力，實則亦鞏固了NVIDIA的全球競爭力。
此外，政府對NVIDIA基建的依賴，意味著國民不僅要承擔AI生產成本，還可能為企業運營埋單。例如Meta曾試圖將數據中心的電費轉嫁給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主權AI」的神話，令這些成本合理化，掩蓋了國家對基建實際控制權的流失，以及本地資源被用於服務企業利益的現實。
模型與數據標註：主權AI其實是專業與勞動力的抽取
全球各地的譯者、標註員為多語言模型提供專業知識，但這些模型最終卻可能取代他們的工作。在土耳其，譯者曾是外交史上的重要角色，現今卻被AI逐步邊緣化。Cohere等專注多語言模型的公司，與Palantir（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軟件供應商）合作，這些模型的開發過程，往往要求人類標註者將AI回應調整得更「貼近人性」。但那些細緻的文化語境與語言差異，本應是抵抗政治壓迫的關鍵，卻被納入監控體系。過去，地區特有的表情符號與暱稱曾用來對抗審查，現在語言專業被「主權AI」吸納，反而可能封殺了反抗空間。
再者，許多「主權」多語言模型是開源或以開源為基礎。雖然開源本身有其價值，但過度吹捧這一點，會掩蓋這些模型、數據及社群參與實際上是在服務專有模型及商業利益的事實。所謂「文化保存」的口號，容易遮蔽勞動力被取代、數據被監控等陰暗面。
「主權」到底屬於誰？
十九世紀，歐洲列強常用「建設-營運-移交」（BOT）模式在殖民地推動基建，表面上是幫助當地發展，實則是以資本、技術與資源換取長期控制權。今日的「主權即服務」，正是這種殖民模式的現代翻版。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下，傳統權力機構成為空殼，真正的控制權則被科技公司以訂閱制方式收割。美國國防部兩年前還會自家開發、擁有軟件，現在卻要向Palantir等企業繳費租用，甚至被迫接受指定產品。這種模式讓企業能隨時遠程更新、修復，甚至在政府「不聽話」時關閉服務。假如我們把AI競賽比喻為軍備競賽，科技公司就是軍火商，鼓吹主權競賽的幻象，實際上才是真正的幕後大贏家。
編輯評論：AI主權的香港啟示——主權神話下的數據殖民
這篇文章揭示了「主權AI」的真相：國家、企業、社群都以為自己獲得了掌控權，實則是在全球科技巨頭的遊戲規則下，將本地資源、專業、數據和基建逐步讓渡。對香港來說，這種現象尤其值得警惕。當本地政府不斷強調發展創科、AI產業自主權時，是否意識到背後的全球科技資本正以「主權」之名，將我們的語言、文化、數據轉化為他們專有模型的一部分？我們的公共資源、電力、土地，會否最終只是為跨國企業的AI工廠服務？更深層的問題是，當AI模型日益取代本地語言專業、文化勞動，香港如何確保本地語言、文化的真正自主？如何防止在「主權AI」的迷霧下，變成了數據殖民的新犧牲者？
主權的本質，是實質的決定權和控制權，而不是被科技巨頭包裝成「服務」的幻象。香港在推動AI發展時，必須警惕這種話語陷阱，思考如何真正建立屬於自己的數據基建、技術標準，以及如何保護本地專業與文化不被全球AI資本所消費。否則，「主權AI」只會是另一場新殖民主義的盛宴，香港人依然是局外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