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世界迷上160年前經濟怪論：慳錢反而用更多？

為何人工智能界突然對160年前的經濟悖論如此著迷

上週，有報導指出一家中國人工智能公司DeepSeek以極低的成本開發了一款尖端聊天機器人，這導致美國科技公司的股價暴跌。

然而，微軟首席執行官納德拉（Satya Nadella）卻給這一事件帶來了正面的解讀，他引用了一個160年前的經濟概念，認為這是好消息。

“傑文斯悖論再次出現！”納德拉在社交媒體上寫道，並分享了該概念的維基百科頁面。“隨著人工智能變得更加高效和可及，我們將看到其使用量激增，將其變成我們無法抗拒的商品。”

換句話說，投資者們別擔心！這個鮮為人知的經濟概念顯示，即便我們的競爭對手大幅削減價格，仍然有利可圖的前景。看看這裡的維基百科和關於19世紀煤炭的故事。

傑文斯悖論可能仍然有些晦澀，但在過去幾十年裡，這一概念被引用來解釋為何更高效的汽車、家電和燈泡未必能減少我們對化石燃料的消耗。它還被用來解釋為何建造更多高速公路車道無法緩解交通擁堵。而如今，這一概念也被人工智能領域的人士引用，認為人工智能可能在某些職業中創造更多的工作，而非大規模裁員。

傑文斯悖論的起源

在1860年代初期，英國領導人開始擔心煤炭的問題。這種深埋於地下的可燃黑石頭實際上推動了工業革命，英國的經濟完全依賴於它。現在，領導者們擔心煤炭將會耗盡。

經濟學家威廉·斯坦利·傑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進入了這一討論。他出生於利物浦，與披頭四同鄉，傑文斯也在走向國際明星的道路上。雖然他從未真正受到大眾的喜愛，但在19世紀中期，他卻在經濟學中開創了數學和統計的先河，為後來的古典經濟學鋪平了道路。

當英國領導人對煤炭感到焦慮時，年輕的傑文斯決定解決他們的擔憂。因此，他在1865年出版了一本名為《煤炭問題：關於國家進步與我們的煤礦可能枯竭的調查》的書。

當時，英國人可能會安慰自己，認為煤炭短缺問題可以通過提高煤炭消耗的技術創新來解決。顯然，只需建造能以更少的煤產生更多動力的引擎和爐子，便能減少煤炭消耗，或許可以長期避免煤炭枯竭的災難。

然而，傑文斯認為，這種解決方案是愚蠢的。他在《煤炭問題》中用整整一章來論證，能源效率更高的技術無法解決英國的煤炭短缺問題。事實上，傑文斯寫道，更高效的煤炭技術將——矛盾地——導致煤炭消耗增加，而非減少。

“認為燃料的經濟使用等同於減少消耗，完全是觀念上的混淆，”傑文斯寫道。“事實恰恰相反。”

傑文斯的思路是這樣的：隨著效率的提高，您能以更少的煤獲得更多的動力，這有效地降低了煤能的成本。您現在可以更便宜地燃燒爐子或運行工廠的機器。而價格降低意味著需求上升。

他所觀察到的是，當煤炭驅動的技術變得更加高效時，需求將會如火箭般增長。當時，煤炭正推動著工業化的快速發展，傑文斯看到工廠的建立、基礎設施的建設以及新型煤炭驅動的發明徹底改變了他的社會。

傑文斯舉了許多舊時的例子。例如，隨著煤炭驅動的蒸汽機運行成本降低，企業和政府發現有各種新應用。“便宜的動力，”他寫道，“讓我們能夠從礦井引水”和“驅動我們的煤礦。”更高效的蒸汽機被用於新的工廠、火車和蒸汽船。

同樣，更高效的高爐（利用煤炭的熱量冶煉鐵的設備）使鐵業變得更加盈利並持續增長。傑文斯寫道，建造更高效的爐子只會進一步推動這一行業的增長——以及它所使用的爐子數量。“這將大大抵消每台爐子減少的消耗。”

從宏觀的角度來看，傑文斯認為，更高效的煤炭使用將促進經濟增長，增加整個經濟體的煤炭消耗。“正是煤炭的經濟使用使我們的工業如此，”傑文斯寫道，“而我們越是提高其效率和經濟性，我們的工業就越會繁榮，我們的文明作品就會越來越多。”

傑文斯聲稱，讓煤炭驅動的技術更高效只會加速煤炭資源的崩潰。更高的效率增加了消耗，而不是減少。

傑文斯悖論的復甦

儘管《煤炭問題》在19世紀成為暢銷書，傑文斯對經濟學的歷史貢獻卻在20世紀大多被遺忘。直到1970年代，現代環保運動和石油危機使經濟學家重新思考能源效率。政府開始推行像是提高汽車燃油效率的政策，人們開始質疑：“這真的能減少我們對化石燃料的消耗嗎？”

在這一背景下，經濟學家重新發現了傑文斯悖論。並且他們制定了一個更為細緻的現代表述。這一概念是，讓汽車和家電等產品更高效，會產生一種“反彈效應”。當您使一台機器更高效時，實際上降低了使用它的成本。而根據經濟學的經典需求法則——當東西變得更便宜時，人們往往會消耗得更多。

例如，隨著汽車燃油效率的提高，每英里旅行的成本降低，於是人們駕駛的里程增加。有些人可能會決定停止搭乘公共汽車，自己買車；有些家庭可能會購買第二輛車；還有一些人可能會購買更大的車輛，如SUV。對於更高效的燈泡，人們可能會更長時間地開燈，甚至建造像拉斯維加斯的“球體”這樣的設施。

這些更高效的技術的反彈效應減少了其環保效益。

現在，東西變便宜和需求上升之間並沒有什麼悖論，這是經濟學的經典理論。如果反彈效應較小，那麼提高能源效率仍然會導致總體能源消耗的減少。除非能源需求在面對更高效機器的降低能源成本之後大幅爆發，否則就不存在真正的傑文斯悖論。

關於各種能源市場中反彈效應的大小，學者們進行了大量的辯論。根據目前的研究，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現代能源市場中的反彈效應一般較小。他們認為，反彈效應確實存在，並且會稀釋更高效能源技術的環保效益，但並不會完全抵消。例如，如果我購買一輛豐田普銳斯，或許我會進行更多的公路旅行，但這並不會抵消其整個使用周期內的燃料節省。研究顯示，能源高效的汽車和家電仍然會在淨值上導致能源消耗的降低。

然而，有些人強調，更高效技術的影響是難以量化的。他們認為，當考慮到便宜的能源需求爆炸性增長時，反彈效應的估算可能過小。他們甚至認為，反彈效應如此之大，以至於提高某些技術的效率可能會適得其反，導致能源消耗的整體增加——這正是傑文斯所描述的悖論。

在2010年，《紐約客》雜誌的記者大衛·歐文（David Owen）在一篇名為《效率困境》的文章中強調了傑文斯悖論在現代世界中的影響。他提到，在他的一生中，冰箱變得更加節能後，一些美國人開始為家中購買多台冰箱。酒店開始在每個房間放置迷你冰箱。“現在，加油站的冷藏貨架空間幾乎與我童年時期的雜貨店相當，”他寫道。更高效的冰箱也鼓勵人們購買更多的食物，因為他們可以保存更長時間，這往往導致食物浪費，這也是另一種能量成本。這種制冷技術也被應用於空調，並且這些技術在汽車、家庭和全球建築中普遍存在。所有這些，歐文認為，可能導致了反彈效應的巨大增長，以至於更高效的制冷技術實際上導致了整體能源消耗的上升。

然而，英國記者蒂姆·哈福德（Tim Harford）——《行星財經》的常客——則表示，歐文的觀點可能被誇大了。他承認，反彈效應確實存在，但他寫道：“在我一生中，英國的人均能源消耗下降了三分之一，而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則下降了近60%。”

總而言之，在當今能源市場中，傑文斯悖論的極端版本可能並不成立。很可能，更高的效率並不會導致化石燃料的消耗增加。但這或許是因為當今的經濟與傑文斯生活的經濟截然不同，當時英國正經歷快速的煤炭驅動工業化。而如今，效率的提升和隨之而來的能源成本降低，並未導致同樣的能源需求爆炸。

傑文斯悖論與人工智能

突然間，似乎有很多人開始談論人工智能市場中傑文斯悖論的潛力。

這並不是這一概念第一次跳出其傳統的能源經濟學領域。多年來，學者和作家們在其他地方也看到了它的影子。例如，學者們發現，在水資源市場中，灌溉效率的提高導致了水資源的整體消耗增加。還有一些人發現，在基礎設施方面，更多的高速公路車道最終導致了更多的交通擁堵。

現在，像微軟的納德拉這樣的人正在擁抱這一概念，表明他相信——或者希望我們相信——隨著人工智能變得更加高效和便宜，對它的需求將激增，儘管面臨來自DeepSeek等公司的激烈競爭，微軟和它的商業夥伴OpenAI仍然會有利可圖。這並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仍然不知道人工智能最終能夠實現什麼，消費者將如何使用它，以及在人工智能市場中競爭、成本和其他一系列因素的情況將會是怎樣。

但傑文斯悖論在人工智能領域或許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如果人工智能徹底改革某些職業並提高工人的生產力，將會發生什麼。

上個月，《行星財經》參加了美國經濟學家的年會，我們看到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埃里克·布林約爾森（Erik Brynjolfsson）談到了傑文斯悖論及其對某些職業的意義。

如前所述，傑文斯認為，隨著煤炭驅動的技術變得更加高效，需求將會增加，而不是減少。布林約爾森認為，某些職業和人工智能之間可能會出現類似的情況。也就是說，隨著人工智能使某些職業變得更加高效，對人力的需求可能會增加，而不是大規模裁員。

布林約爾森舉了噴氣式飛機發明後飛行員的情況作為可能的例子。“隨著噴氣式飛機的問世，飛行員的生產力和效率大幅提升，”布林約爾森說。他們能夠飛得更遠、更快，實際上降低了每英里空中旅行的成本。“這是否意味著我們不再需要那麼多飛行員，因為他們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不，消費者決定我們將飛得比以往更多。因此，對飛行員的需求增長了。”

要使人工智能影響的職業出現傑文斯悖論，必須滿足三個關鍵條件：

首先，工人必須因人工智能而提高生產力。這並不是必然的。一方面，人工智能可能會非常出色，甚至不需要人類來從事某些職業。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可能會證明對生產力的提升幫助不大——就像智能手機至今所表現的情況一樣——並未真正提高工人每小時的產出。

第二，高生產力必須轉化為更低的價格。這並不意味著工人的薪水必須降低，而是當他們每小時生產更多的產品或提供更多的服務時，消費者實際上能以更低的價格購買到這些產品。

第三，最關鍵的是，消費者需求必須在價格降低後激增。（用經濟學術語來說，這取決於需求是“彈性”還是“非彈性”的。）

布林約爾森認為，某些職業將滿足這些條件。事實上，他暗示，某些職業可能已經出現類似傑文斯悖論的過程。例如，編程人員、翻譯員和放射科醫生等職業，可能正在因為人工智能的影響而提高生產力，並且這些職業的需求似乎在增長。

這是一個樂觀的場景，傑文斯悖論使得工人更高效，並增加了對他們勞動的需求，而非減少。這樣就會出現大量的工作增長，工資甚至可能上升。

當然，技術變革不會對所有職業都如此。如果雇主不與您分享更高生產力的成果，或者如果機器使您的工作變得更容易，並且更多的人能夠勝任，您可能不會看到工資上升。您可能會看到工資隨時間下降。而即使不完全自動化，若機器仍需人類來完成工作，生產力的巨大提升也可能縮減某些職業所需的工作人數。

例如，農民的工作。1900年，40%的美國工人從事農業。如今，這一比例不到2%。

為什麼美國從事農業的人數會急劇減少？首先，新技術，如拖拉機和機器人水果蔬菜采摘器，顯著提高了農民的生產力。但——這一點至關重要——布林約爾森表示，對食物的需求並沒有像需要的那樣爆炸性增長（換句話說，對食物的需求被證明是“非彈性”的）。

“幾個農民能夠生產比以前多得多的食物，但無論我們怎麼努力，我們的食量並沒有大幅增加，”布林約爾森說。換句話說，雖然農民的生產效率提高了，但食品價格隨之下降，而反彈效應——即對食品價格下降的需求增長——並未足夠強勁，以抵消每位農民能生產更多食物所帶來的裁員效應。我們的食物需求相對固定，而隨著現代農民能夠生產更多的食物，我們不再需要那麼多的農民來滿足食品需求。

布林約爾森是一位自稱的“技術樂觀者”。雖然他認識到，自動化在歷史上創造了不少“輸家”，包括農業和製造業等大型行業，但他認為，從長期來看，技術變革對工作來說是淨贏的。

“我們有許多令人驚嘆的技術——推土機、計算機、電子表格以及各種其他工具——使人們在工作中變得極為高效，”布林約爾森說。儘管如此，或許有些矛盾的是，“我們不斷地招聘越來越多的人。”

不過，我們並不確定人工智能將能實現什麼，布林約爾森表示，他並不排除未來會有所不同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傑文斯本人在《煤炭問題》中提到的那一章中，就談到了他的悖論在勞動市場中的具體表現。

在“新機器的引入”提升了工人的生產力後，傑文斯寫道，它經常“瞬間使勞工失業。但由於對便宜產品的需求增加，最終就會大大擴大就業範圍。往往，正是那些被節省的勞工的勞動力，反而會更被需求。”

當然，預測技術變革的未來是非常困難的。事實上，威廉·斯坦利·傑文斯正是這方面的警示故事。回顧歷史，傑文斯在《煤炭問題》中對未來的預測可謂非常錯誤。他預測英國的煤炭將會耗盡，這將給經濟帶來嚴重問題。他建議英國應該停止赤字開支，為即將到來的經濟崩潰做好準備。他未能預見的是：該國在隨後的幾年裡會找到其他能源來驅動其工業。

這一切都表明，雖然傑文斯悖論在當今的人工智能和經濟討論中可能會引發新的思考，但我們仍需對未來的技術變革保持謹慎的態度。隨著技術的進步，我們可能會面臨意想不到的挑戰和機遇，這將深刻影響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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