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肖風對話：穩定幣熱潮下的冷靜與常識——香港監管新時代的反思
穩定幣進入香港新時代
2025年8月1日，香港《穩定幣條例》正式生效，標誌著全球首個以法定貨幣掛鉤穩定幣發牌制度為核心的監管框架正式落地。隨著香港推出穩定幣發牌制度，「穩定幣」及「RWA（現實世界資產）」這兩個詞成為華語圈金融科技界的熱話。被譽為「中國區塊鏈教父」的萬向集團董事長兼HashKey集團CEO肖風，近日與《矽谷101》主持人洪俊、《Web3 101》主持人劉峰，分享了他對這場熱潮的理性觀察與冷靜反思。
01 穩定幣與RWA熱潮下的冷靜反思
劉峰：為何大家對香港穩定幣條例如此關注？你認為香港在加密貨幣及數字資產監管上，有哪些重點值得留意？
肖風：我個人覺得現在這種熱情有點過火了。
前幾天我在酒店咖啡廳喝咖啡，發現旁邊幾桌的人都在討論穩定幣。不久前，我們還與香港金管局的官員討論過穩定幣，對方多次提醒我們，現在的熱度太高，香港不會發很多牌照，初期會非常謹慎。這意味著，不僅發牌過程會嚴格，監管也會非常嚴格，尤其是針對加密貨幣領域穩定幣的反洗錢監管，甚至會比大家預期更嚴。
8月1日只是條例生效日，並不代表大家當天就可以申請穩定幣牌照。雖然坊間盛傳有幾十甚至上百家公司準備申請，但我相信金管局真正接納的申請會很少，最關鍵是會非常重視申請者的背景，特別是其金融風險管理和反洗錢經驗與能力。
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監管機構（無論證監會還是金管局）對國際金融市場動向極為敏感。這造成了市場熱議與監管實際態度之間的強烈反差。
我在內地也參加過很多研討會，內地討論穩定幣，特別是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時，經常從貨幣、國際貨幣競爭和美元霸權角度切入。但香港不同，我本來以為這麼多內地資金、機構來香港發展穩定幣，是對香港作為金融中心的巨大利好。
但我從監管層面感受到，香港最核心的關注點是穩定幣會否造成反洗錢漏洞。畢竟，穩定幣本身在銀行賬戶體系和Swift體系之外，目前全球監管機構對穩定幣「鑄造」後的流通缺乏有效監管手段。香港因此更擔心反洗錢漏洞。
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如果在反洗錢方面被其他國際金融中心批評，對其聲譽影響極大。這與一般人想像的很不同。雖然坊間熱度高，但監管層面極為謹慎，這是巨大的落差。
劉峰：所以你觀察到，香港監管機構的態度其實很冷靜，並不像坊間傳聞「人人有份」？
肖風：對，完全不同。
劉峰：你多年來一直推動香港數字資產立法的透明和標準化，原以為你會高呼「偉大時代來臨」，但你反而很冷靜。你怎樣看這種反差？
肖風：我可以講一個親身經歷。HashKey 2018年底在香港成立，2017年內地收緊監管後，我們將業務搬到香港，因為這裡合規合法。2019年初，我去香港證監會說想申請虛擬貨幣交易所牌照，官員說：「肖先生，你不用申請牌照，開交易所不犯法，出門左轉就可以開。」
2022年，我帶幾位同事去金管局副局長辦公室說想申請穩定幣牌照，對方也說：「肖先生，在香港發穩定幣不犯法，我們也沒權監管你。」
當時我說，其實我們已經與幾家機構在香港投資過穩定幣公司，但做不下去，因為沒有銀行願意提供服務，客戶無法正常存取法幣，除非只做幣對幣交易，但我不想這樣。
副局長說：「沒錯，因為銀行是我監管的。」
為什麼證監會和金管局都這樣說？因為香港採用英美法系，有兩個核心原則：
第一，法無禁止即可為。2019年香港對加密貨幣沒明文禁止，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第二，無法授權不可為。監管機構沒法律授權就不能管你。你在街邊開交易所，他們沒權關你。
我還開玩笑說：「那是不是沒人管我？」副局長答：「不是沒人管你，警察商業罪案調查科會管你。」意思是，即使是虛擬商品，也不能詐騙消費者，屬於「消費者保護」而非「投資者保護」。
英美法系（普通法系）講求案例法，強調過去法院判例的累積，逐步形成一套普適規則。
這也導致另一個問題，業界常說香港合規成本高，做生意不賺錢。的確，合規一定有成本，但這是金融業幾百年來保護投資者和消費者逐步累積的規則，沒有這些約束，行業很難做大。如果你想做萬億美元級市場，就必須接受這些外溢效應的規則。
自2017年內地收緊甚至禁止加密業務以來，我一直在思考內地何時、在哪裡會重新接受這些事物。最近一個半月，我參加了很多北京內部研討會，討論焦點就是香港和美國的穩定幣立法。內地主流共識有兩點：第一，全球加密、穩定幣、區塊鏈合規浪潮下，中國不能繼續視而不見，必須有所應對。
美國《Genius Act》要求穩定幣發行機構建立1:1資產儲備（美元或美國國債），並實施消費者保護及反洗錢機制。
第二個共識是如何應對。北京朋友形容：「打淮海戰役已經決定要打，問題是怎麼打，打大仗還是小仗，先殲滅哪個軍團？」這說明，內地接受加密領域的起點很可能就是穩定幣。如果中國繼續拒絕穩定幣，在國際貨幣競爭中會處於劣勢。這也是為什麼近期陸家嘴論壇上，前央行行長周小川強調要警惕美元穩定幣對國際貨幣體系「美元化」的衝擊。
這明確表現出，中國高層已經意識到美元穩定幣帶來的競爭壓力。既然開始接受穩定幣，下一步必然要接受公鏈（Public Blockchain），否則發行的穩定幣沒有全球競爭力。再下一步，明年此時我們可能會討論RWA（現實世界資產），即資產上鏈。RWA和穩定幣一樣，能支持實體經濟，這是內地監管和政府更容易接受的理由。當RWA被接受後，未來第三步或許就是比特幣。
RWA（現實世界資產）即將現實資產（如房產、債券、股票、黃金、應收帳款等）通過代幣化映射到區塊鏈，實現鏈上流通、交易與金融化。
劉峰：你為我們描繪了中國未來擁抱區塊鏈與數字資產的路徑：先從穩定幣切入，因國際貨幣博弈不得不擁抱穩定幣，然後逐步接受RWA等新趨勢，最終或許要擁抱更廣泛的區塊鏈技術、產品和金融創新。你覺得這過程中會遇到什麼挑戰？
肖風：我認為挑戰來自兩方面。第一，歐美等發達國家及國際反洗錢組織、國際清算銀行、金融穩定委員會，對香港大規模推動穩定幣（特別是人民幣穩定幣）表示擔憂，擔心這會促進中國與俄羅斯、伊朗、委內瑞拉等受聯合國制裁國家的石油貿易。
過去用法幣渠道較易監控，但如果用穩定幣，完全脫離銀行體系和SWIFT體系，將徹底脫鉤於現有的全球金融規則和監管體系。
（原文到此為止）
編輯評論：香港穩定幣新政的深層意義——超越熱潮，尋找制度創新的平衡
香港穩定幣條例的落地，表面上是對新金融科技的擁抱，實際卻是一場全球金融規則與本地法治文化的深度碰撞。肖風的冷靜觀點，提醒我們不要只看熱鬧，更要看門道。
首先，香港監管的「嚴」並非保守，而是對國際聲譽和反洗錢壓力的現實回應。這種嚴謹，反映了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必須在創新與合規間尋找微妙平衡——既要搶佔新賽道，又不能讓自身成為全球金融體系的「漏洞」。這種張力，正是香港制度創新的最大考驗。
其次，肖風的經歷揭示了英美法系「法無禁止即可為」與「無法授權不可為」的雙重邏輯，這種法律文化讓香港在新興產業起步時顯得靈活，但隨著產業做大，反而需要更嚴格的授權和監管來維持秩序。這種由「無人監管」到「嚴格監管」的轉變，既是香港金融業發展的必經之路，也反映了全球新興金融規則形成的普遍路徑。
第三，內地對穩定幣態度的轉變，背後是大國貨幣競爭的戰略考量。穩定幣、RWA等新事物能否支撐實體經濟，將成為政策接受的關鍵邏輯。這種「以經濟效用為核心」的接受路徑，或許會讓中國在全球區塊鏈競賽中另闢蹊徑。
最後，香港的穩定幣監管新政，是一場「審慎創新」的典範。它既不是一味追逐熱點，也不是盲目排斥新事物，而是在全球金融監管、法治傳統與本地發展需求之間，尋找屬於自己的制度創新之路。未來，隨著RWA、比特幣等議題陸續浮現，香港如何繼續在「開放」與「合規」間走鋼線，將決定其能否在新一輪全球金融科技競賽中穩佔高地。
這場穩定幣熱潮，最值得香港讀者思考的，或許不是「如何搶牌照」或「如何炒熱點」，而是：在全球規則變革的浪潮中，香港能否以制度創新，打造一個既安全又有活力的數字金融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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