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水資源】原住民抗爭鈾廠污染：保護故土新戰線

集體解放需要集體行動

在美國猶他州東南部的紅岩沙漠中，兩座巨大的台地聳立於點綴著杜松樹林的土地上。熊耳國家紀念碑（Bears Ears National Monument）柔和的邊緣環繞著擁有千年歷史的原住民祖先遺址。這片土地對霍皮族（Hopi Tribe）、納瓦霍族（Navajo Nation）、祖尼普韋布洛族（Pueblo of Zuni）、尤特印第安族（Ute Indian Tribe）及尤特山尤特族（Ute Mountain Ute Tribe）等原住民族來說，擁有極深的文化與宗教意義，當中的居所、祭祀洞穴（kivas）、穀倉與岩畫至今仍被視為神聖。

然而，這些神聖土地的邊界，卻鄰接著美國唯一仍在運作的鈾礦加工廠——白台鈾礦加工廠（White Mesa Uranium Mill）。該廠於1979年建成，最初用於處理原鈾礦石，但隨著鈾價下跌，工廠開始處理來自全球各地的放射性廢料。這些廢料產生的有毒液體及固體殘渣（稱為尾礦）被儲存於稱為堰塞區的坑洞中。

居住於白台的尤特山尤特族成員堅決反對由礦業公司Energy Fuels營運的該鈾礦廠。8月13日，一個由多個原住民及反核組織組成的聯盟聯署致猶他州立法者的信件，要求關閉該廠，指出鈾礦廠對原住民健康、神聖土地、水源、文化遺產及公共健康構成重大威脅，並呼籲更多人加入抗爭。

信中明確表示：「白台絕非核工業的垃圾場。我們拒絕將原住民土地和社區視為犧牲區，呼籲終結鈾污染的有害遺產。」聯署者包括反對大峽谷附近Pinyon Plain鈾礦開採、反對放射性物質運輸經過部落土地的團體，以及反對未清理廢棄鈾礦的社區。

納瓦霍族反核活動家Leona Morgan指出，受核污染影響的社區彼此是最強大的盟友，無論是自稱為輻射受害者、生存者或下風群體（downwinders），還有核工人及其後代。她同時是抗議Pinyon Plain礦場及鈾礦運輸的組織Haul No!的共同創辦人。

自1940年代起，美國西南部原住民土地因鈾礦開採、運輸與加工而被污染。White Mesa鈾礦廠建於尤特山尤特族祖先遺址上，該聯盟要求關閉工廠的行動是長期抗爭的一部分，也是反對當前國家推動核能政策的最新表現。

團結對抗犧牲區

反對Energy Fuels鈾礦廠的聯盟在環保非牟利組織HEAL Utah協助下成立。該組織將於本月發布公開請願，要求關閉鈾礦廠。9月27日，HEAL Utah將在鹽湖城舉行集會，並與州議員、猶他州廢物管理與輻射控制部門、環境質量部等決策者會面，討論該廠運作及擴建對公共及環境健康的影響。10月12日，由尤特山尤特族成員領導的草根團體White Mesa Concerned Community將舉行靈性遊行及抗議活動，呼籲保護環境及原住民神聖土地。

HEAL Utah高級政策助理Carmen Valdez表示，遊行從保留地社區中心開始，沿公路步行5英里至鈾礦廠正門，讓參與者親身感受居民生活的距離及環境狀況，並與社區領袖聯繫。她形容在原住民土地上持續的商業、工業、採礦及資源開採是殖民主義，威脅部落社區的生命與健康。

儘管鈾礦廠與最近的住戶之間設有緩衝區，猶他州非牟利組織Uranium Watch的反核倡導者Sarah Fields表示，帶有放射性及其他有害顆粒和氣體的臭風仍會吹入社區。居民痛恨那股味道，不希望孩子在工廠運作時在外玩耍，擔心孩子往返白台與布蘭丁學校的校車安全，也關注本地原生植物的影響。

鈾礦廠內儲存在堰塞區的有毒液體和固體廢料對當地居民構成嚴重威脅。Fields推測，隨著堰塞區塑膠襯裡隨時間分解，尾礦將進一步污染供應白台飲用水的納瓦霍砂岩含水層。她密切關注鈾礦廠可能申請加工其他有害稀土元素的執照變更，雖然目前尚未提交申請，當地居民仍難以反對。

Fields坦言：「很難相信會有聯邦機構永遠監管這些礦場，保護地下水和空氣品質。」

推動核能背後的政治角力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總統第二任期首日簽署行政命令，宣布「能源緊急狀態」，強調鈾等能源對美國能源獨立與國家安全的重要性。4月和5月，政府將鈾、銅、鋰等「關鍵礦產」項目納入FAST-41快速審批清單，縮短基建項目審批時間。5月23日，特朗普再簽署四項行政命令，推動國內核燃料供應鏈復興、放寬核監管委員會規範、部署核反應堆技術及改革能源部核反應堆測試。

此外，特朗普任命的最高法院大法官促使環保規範大幅放寬，削弱《清潔水法》及環境保護署（EPA）對碳排放的管制權限，廢除多項環境法律先例和規定。特朗普政府大幅削減聯邦資金，阻礙原住民主導的污染治理工作。

核能倡導者宣稱核電廠是應對氣候變化的解決方案，但Morgan反駁這種說法是「挑選數據」和「綠色殖民主義」。她強調核能並非潔淨能源，必須從「搖籃到墳墓」全面衡量其影響，包括鈾礦開採、提煉、燃料製造、運輸及永遠存在的放射性廢料管理。

聯合國氣候變化政府間專門委員會（IPCC）認為，要限制全球暖化，必須大幅增加核能發電，但Morgan指出，核能支持者往往只計算核電廠本身的排放，忽略了整個產業鏈的化石燃料排放。

截至發稿，鈾價約為每磅76美元。亞馬遜、谷歌、Meta等科技公司正與核能企業簽訂供電協議，猶他州亦提供稅務優惠以擴大鈾加工，但White Mesa鈾礦廠仍難以盈利，反而依靠投資者資金維持運作。Energy Fuels未回應有關利潤的查詢。

加速審批的鈾礦開採

2025年4月，美國內政部宣布採用緊急審批程序，將環評審查期限縮短至28天，遠低於過去至少兩年的時間。5月23日，加拿大Anfield Energy公司提出的猶他州南部Velvet-Wood鈾礦開採計劃，在11天內獲得破紀錄批准。反核人士Fields批評該申請倉促且不完整，關鍵的空氣質素及水處理方案缺失，土地管理局（BLM）未核實申請中關於猶他州水質部門審查的說法，事實上Anfield至7月底仍未提交相關計劃。

BLM發言人Sarah Bennett回應稱，已根據適用法律和行政命令完成水質和空氣質素審查，批准該項目。

猶他州2004年制定比核監管委員會更嚴格的鈾礦加工規範，負責監管執法，導致州內審批時間較長。Fields呼籲州及聯邦部門制定與硬岩礦開採相似的鈾礦監管規定，並鼓勵居民參與公共評論和寫信表達意見。

新墨西哥州的鈾礦開採則需經過多年審查。該州的Roca Honda及La Jara Mesa鈾礦項目均列入FAST-41快速審批清單。當地多元文化安全環境聯盟（MASE）協調員Susan Gordon指出，Roca Honda礦場計劃鑽穿三層含水層，持續抽取數十億加侖與鈾礦接觸過的水，造成永久性含水層污染，且未計劃處理廢水。該礦場所在的Mount Taylor山在2014年被新墨西哥最高法院認定為傳統文化遺產地，需諮詢部落意見，但不禁止採礦。

MASE去年申請La Jara Mesa礦場的公聽會，待州政府推進審批程序後，將有法律資格挑戰該計劃。

鈾礦運輸與社區影響

Energy Fuels的兩個礦場——猶他州東南部的La Sal礦區及亞利桑那州北部的Pinyon Plain礦場，均向White Mesa鈾礦廠運送礦石。Fields擔心La Sal礦石運輸途中會揚塵污染社區，要求州府及BLM設置監測標準。Pinyon Plain礦場距離居民區較遠，但運輸路線穿越納瓦霍族領地及保護區。

Pinyon Plain礦場於2023年12月開始開採，2024年7月開始運輸鈾礦至納瓦霍族領地時，納瓦霍族主席Buu Nygren因Energy Fuels未提前通知部落當局，發布行政命令暫停運輸，並在大峽谷東側與居民共同抗議。數月後，雙方達成協議，允許運輸鈾礦，條件是Energy Fuels免費接收1萬噸礦場廢料。

Morgan指出，1萬噸相較於一個廢棄礦場超過10萬噸廢料而言微不足道，該協議實際上允許Energy Fuels跨越納瓦霍族領地運輸礦石，並在猶他州處理廢料，繼續犧牲尤特山尤特族利益。

她強調：「我的部落現在和這家公司有生意往來。我們正試圖將多年累積的知識與資源分享給反對運輸的Diné族人，讓他們明白這是一場更大的戰鬥——過去採礦遺留的污染地下水問題。」

鈾礦過去的幽靈

即使Pinyon Plain鈾礦正運往White Mesa，冷戰時期鈾礦開採遺留下的污染仍未消散。1979年，納瓦霍族土地發生美國史上最大放射性洩漏事故Church Rock鈾礦廠洩漏。1980至90年代，公民團體開始社區水井檢測，2008年聯邦及部落機構發現29處水源鈾含量超標。

EPA報告稱，納瓦霍族領地仍有超過500處1940至80年代廢棄鈾礦。Church Rock礦場附近，數量龐大的無用礦石曝曬於陽光下。社區居民每天面對污染，包括家門後的廢石及輻射和氡暴露風險。

部分礦場復原由EPA負責，部分由採礦公司負責，但清理緩慢且不完整。納瓦霍族EPA執行董事Stephen Etsitty提議利用高壓水射流技術（ablation）來處理礦場廢料，該技術由Disa Technologies提供。該過程提取鈾及重金屬後，產生的細礦物料只能在Energy Fuels鈾礦廠加工，但該廠僅獲許可處理鈾礦石。

由於納瓦霍族禁止在其土地上採礦，Gordon認為該技術等同於加工應被禁止。她批評這是企業與錯誤領導讓納瓦霍族成為新技術的「白老鼠」。

Morgan則擔心部落領袖將放射性場地清理包裝成「就業發展」，忽視輻射對年輕人尤其是女性的健康影響，包括癌症及孕期併發症。

她說：「美國政府至今未清理舊污染，卻推動部落執行清理計劃，這是壓迫。不要污染我們的人民，不要從中牟利。政府應該支付清理費用，由我們監督，但不要派年輕納瓦霍族人去清理。」

Etsitty回應稱，EPA及納瓦霍族EPA致力於提供安全工作環境，為清理鈾礦廢料的工作人員提供健康安全培訓及醫療監測。

邁向公義轉型

2020年，MASE獲得阿爾伯克基商業與經濟研究局資助，進行研究探討新墨西哥州若專注鈾礦清理產業的潛在影響。研究訪問75位礦場復原專業人士，發現建立協作模式可即時惠及居民和企業，並促進該區新興產業發展。

新墨西哥能源部因此設立三個新職位，推動該產業。Gordon表示，西南部鈾礦已多年停採，缺乏年輕技術工人。她強調鈾、核能與輻射意味死亡非生命。

她認為，適當賠償礦工與社區是完成保護性清理及保障未來世代的關鍵。MASE亦推動擴大輻射暴露賠償法案（RECA），該法案原於2024年終止，但在特朗普「大美好法案」中延長至1990年，涵蓋新墨西哥、愛達荷、猶他及部分其他州的鈾礦工及下風群體。

Gordon說：「首次有大部分族群可申請健康損害賠償，雖非社區賠償，仍主要針對鈾礦工。」

環保運動者認為，公義轉型的第一步是關閉並回收所有待命礦場，復原工作將持續數十年。Valdez強調，復原過程應從諮詢部落開始，最低限度是不擴建鈾礦廠，然後關閉並復原。

聯盟成員明白核能需求將持續增長，尤其是驅動人工智能和其他技術，但他們決心拖延鈾礦運作、推動更嚴監管，並教育公眾參與抗爭，包括聯絡業界或發起直接行動。

Morgan形容猶他州的部落處境艱難，但希望激勵更多人為社區而戰。「希望大家為愛護我們的社區而奮鬥。是否每個人都要為所有事奮鬥？是的，而你只有了解情況，才有能力抗爭。」

評論與觀點

這篇報導深入揭示了美國西南部原住民社區長期遭受鈾礦開採所帶來的環境與健康災難，並且展現了原住民與環保團體如何組織起來對抗核工業的殖民主義影響。文章不僅揭露企業、政府政策與法律審批中的種種漏洞與草率行事，更提醒我們核能「潔淨」的表象背後，是無數被犧牲的土地與生命。

值得關注的是，核能倡導者經常忽略整個產業鏈的環境成本，尤其是鈾礦開採與廢料管理的嚴重問題。這種「綠色殖民主義」不但未能真正解決氣候危機，反而加深了對原住民土地和健康的剝削。報導中提及的「公義轉型」理念，提供了一條可持續且公平的路徑，強調必須在保護環境的同時，兼顧社區的經濟與社會權益。

此外，核廢料清理的技術創新雖具潛力，但若忽視原住民社區的意願與健康風險，恐怕只會重蹈覆轍。這一點提醒我們，環境正義必須以社區參與為核心，避免將弱勢群體當作實驗對象。

最後，這場抗爭不僅是對鈾礦業的反抗，更是對歷史殖民主義與當代資本主義剝削的挑戰。原住民社區的團結與堅持，為全球環保與人權運動提供了寶貴的啟示：真正的解放，必須是集體的行動，並且尊重每一片土地與生命的尊嚴。